一面老墙,一生挚爱
咸丰一中304班刘蘅仪
幼时便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而今能记起的童年大抵都与他们有关。
外公外婆在小镇上经营着一家面积不大的文具店,他们为人和善,整条街从上口一直往下,几乎人人都与他们交好,但唯独他们两人总是处不来。
乘坐着封建时代的末班车,外公外婆无疑逃脱不了父母的包办婚姻,二人虽说谈不上有感情,但三四十年来他们养育了一儿一女,如今又帮忙照看孙辈,倒也算趟过了大半辈子。
外公外婆生活很拮据,家里的陈设简朴又陈旧,临近街道一方的是门店,门店背后则是生活的地方。一间十几平米的客厅连接着只可容纳一人的厨房,客厅和厨房隔着一堵墙。
几十年来,墙面已经泛黄,长时间受厨房油烟的熏染,墙面呈现出由底部到顶部渐趋深褐的色彩,甚至有些发黑,在屋内幽暗的灯光的映衬下,愈发使人压抑,唯有一扇半掩开的木门,在一开一合的吱呀作响间,让整个屋子些许通透了些。
外公外婆向来生活规律,一日三餐饭点一到,外婆便拖着有些慵懒的身子一头扎进厨房,这时,外公大多在客厅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京剧,摇头晃脑地轻声哼着,或是与镇上到几个老头在店门口下象棋,“炮,吃,将军,”不亦乐乎。而我则窝在沙发上玩弄着布娃娃,总会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嘀咕声:“该死的老头子,正事不干,就知道做些没用的事儿。”外公绝大多数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搭理外婆的抱怨,外婆便故意将锅碗瓢盆弄出大声响,几个老头子听得一惊,面面相觑着,外公就会挤眉弄眼,摇摇头叹口气:“她就这样,我们继续。”饭做成后,我便溜进厨房,享受尝第一口的优厚待遇,美味刚入口,外婆便拍拍我的肩头,手指向外边,示意我叫外公吃饭我一路小跑过去,随即又跑进厨房,外婆见身后外公没跟来,便使劲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叫到:“你个死老头子,这饭还吃不吃了!”说罢还自个儿边盛饭边带着怨气嘀咕个不停,而外公也随即跑来厨房,接过再她手中的饭碗,小献殷勤。
外公常年患有肺疾,呼吸道受不得半点刺激,平日里,外婆因为舍不得用电,做饭从不开抽油烟机,任由油烟四处散开来,这让外公可遭罪了,油一下锅,外婆开始炝蒜,炝辣椒,在自己的一方园地里忙得不亦乐乎,自己用湿毛巾捂住口鼻,还不忘哼着小曲,食料也在外婆的手中变得精致而有生气。烟味从半掩着的门中传来,外公连声咳嗽,大声喊着:“关上门!关上门!这味儿太重!”这话传到外婆的耳朵里,小曲声立马停住,她夸张地踱着步子几步来到门边,厌烦地望着咳嗽的外公:“受不了就出去!”说罢用力将门重重摔上,墙上的粉砾刷刷下落,仿佛受到惊吓似的。
长此以往,记忆中,外婆总是在墙的那边嫌弃着外公的不是,不时破口大骂,不顾邻居投来异样的眼光,而外公则在墙的这边有句没句地应着。这便是家中常态,直至我上二年级的那个冬天。
身患数年肺疾的外公在一次体检中被诊断为癌症,肺癌,晚期,已扩散。这样的噩耗让素日里精神抖擞神气十足的外公一下子垮了下来,客厅里再也没有京剧声,棋盘也被搁置在屋内的一角,上面早已布满灰尘。不仅如此,往日里叨叨不绝的外婆也不再指责和抱怨,仍旧是忙里忙外打理着门店和家务事。我常常注意到的是外婆躲在厨房倚着墙抹眼泪,用袖口将嘴捂实,生怕发出半点声音,外公则躺在竹椅上,双眼无神,只是盯着墙角边蜷缩着的一团黑影。
外公到底是没能挨过漫漫长冬,春节前些天他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当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守在外公的灵棺前,有跪在外公遗像前失声痛哭的,有三两个人相拥着泣不成声的,也有一个人在一旁默默落泪的,唯有外婆,一个人坐在里屋,倚着墙,手扶着外公生前长坐的竹椅,面无表情只听见她嘴里不停的喃喃着:“走了好,走了好啊……”而我分明看到了她从眼角到面颊留下了两道早已风干的泪痕,一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我顿觉外婆的衰老憔悴。
处理完外公的丧事,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夜,那年一大家子人都决定留下来陪外婆过年,在一片沉寂的氛围中,全家人开始筹办年货,所谓年货,于那年而言,也仅仅是些日常必需品。小孩子不再吵着闹着要新衣服和鞭炮了,只是看着进进出出的父母;大人们不再欢声笑语地说着一年的收获和成就了,只是不停地忙着;而我的外婆再没有往日呼风唤雨的气派了,不再吆喝着大家干这干那了,她总是花很多时间在厨房,具体在做什么我不清楚,透过门缝只看见她有些迟钝缓慢的动作,还有那衰老了很多的背影。
外婆总是在厨房,时常匆匆忙忙从厨房中跑出来,一脸不耐烦的吼着:“抽油烟机用电太多了,你受不了就出去待着!”一家人将疑惑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到外婆身上,接着是一片寂静。于是外婆叹了口长气,垂丧着身子又走进厨房,小声念叨着:“没咯,没咯……”多次以后,外婆便不常跑出来了,更多的是一个人在厨房里喊到:“你别咳了,听着心烦!”然后小心翼翼地按下抽油烟机的开关,再走到墙边将半掩着的门关紧。每次我看着这样的外婆,似乎同样忘记了外公的离开:他捂着嘴,凑到棋伴儿跟前说着外婆的火爆脾气,接着手轻轻一挥:“别管她,她就这样,习惯了就好咯!”
几年后,为了舅舅的婚事,把外婆的老房子里里外外重新装修了一番,那年我五年级,装修工人们进屋时,外婆忙着端茶倒水招呼着,师傅们问到外婆装修意向时,外婆双手比划着,这儿需要修,那儿要改,记忆中最清楚的几处是:那一角留着放棋盘;这把竹椅千万别磕着;然后……把这堵墙拆了吧,外婆顿了顿,又说着:“他准不愿隔着。”
一个月后,我从学校回来,映入眼帘的是宽敞了一倍的客厅,已不见那堵发黄的,带有沉重气息的墙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水晶串成的门帘,晶莹剔透的水晶在阳光的映射下正好将星星点点的亮斑投到门帘边的竹椅上,有好些年代的竹椅在这一片斑斓中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釉。忽而拂过一阵风,一颗颗水晶珠子你推我攘的挤在一起,发出咯咯的笑声。
指导教师:田雨
注:本文荣获第17届叶圣陶杯新作文大赛初赛一等奖
小编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一辈人的爱情故事,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也没有直接的“我爱你”。那个年代,没有鲜花,没有红地毯,也没有钻戒,没有誓言,有的只是牵手就是一辈子的相濡以沫,携手到老。外公外婆不会诗意的描述“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但他们却用坚守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种实在的生活方式,真切的诠释了爱情的真谛:相爱一生还是不够!小作者刘蘅仪以敏锐的观察力和对生活经验的高度提炼力,委婉曲致的表达了对外公的无尽哀思和正确的爱情观念,充分展示了理性的思辨与出色的表达能力,本文不失为触人心弦的上乘之作。